獨家丨對話王小川:我沒覺得委屈
出品|虎嗅科技組
采訪|苗正卿、宋思杭
作者|宋思杭
編輯|苗正卿
頭圖|百川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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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2日下午,北京清華科技園賽爾大廈17層——百川智能總部。這里距離王小川曾經奮戰多年的搜狐大廈不到80米。但在這80米的距離之外,他向我們呈現出了一個與“搜狗時代”截然不同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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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小川2025年首次面對媒體。此前整整五個月,他和他的這家AI獨角獸公司幾乎陷入沉默,即便外界流言四起,他依舊選擇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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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獨家獲悉,從百川智能成立至今的兩年半時間里,公司已完成一場戰略性瘦身:員工規模從高峰期的450人壓縮至不足200人,管理層級也從3.6級降至2.4級。如今,直接向王小川匯報的高管不到10人,人數減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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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外界的各種解讀,我們問王小川——“你會覺得委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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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覺得委屈。我曾經享受過媒體聚光燈給我們帶來的幫助,那同樣也接得住沒滿足大家預期時對我們的抨擊。”他坦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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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到過去半年的組織調整與戰略轉向時,王小川沒有回避。他用兩個詞來概括當下的狀態——“非共識”和“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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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賬戶上有充足的現金流。”他說,“這意味著我終于可以做一些非共識的事情了。”也就是早在百川成立之初所提到的“造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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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虎嗅與百川智能創始人兼CEO王小川進行了一次長談。圍繞百川智能過去半年的組織變革與戰略調整,行業趨勢的判斷,以及當下百川的進展和未來規劃等等,他十分坦誠地對虎嗅訴說了完整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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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虎嗅和王小川的對話實錄,有刪減:
虎嗅: 這周一你們發布了M2模型,距離M1醫療大模型發布已經過去半年多,在這期間你有哪些新的思考嗎?
王小川: 一開始我們是兩條線同時進行,在通用能力里也有自己的見解并能夠推動。比如我們剛成立時,提到了要做強化,還提到要做代碼。但是到今天為止,這些事情在行業里已經形成了一定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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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今天之所以踩剎車,是因為有太多想做的事,但不能全都做。于是,我們決定砍掉金融、娛樂等等條線,把主要精力放在從場景帶動AGI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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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百川做出這些變化和調整背后,最根本的動因是什么?
王小川: 23年剛成立的時候,整個行業還是一張白紙。當時的百川想在各種機會上補位,想做醫療、想做娛樂、想做應用、還想做底座。那是一個啟動階段。但后來發現,投資這么多事會讓自己精力變得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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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24年開始,我們開始聚焦,想All in醫療,基座也不用做那么深,應用上就只抓醫療。但這是一個非共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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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團隊的第一選擇還是做共識的,因為看得見聽得懂、講出去也有面兒,一些同學在這邊訓練完了,出去立馬薪水翻了兩三倍。但那種非共識的事情卻是極艱難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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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做非共識就意味著要避免重復造輪子。但這調整的過程,是需要與人性和我們的使命方向建立巨大的力量去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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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你內心是怎么平衡這種對抗的張力?
王小川: 我后來意識這會是個問題。首先醫療肯定是我堅定去做的,但對行業而言,或者我們內部部分同學而言,會覺得太垂直了,或要放棄通用,不參與戰爭了,會覺得我們是做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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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才意識到,我的想法跟大眾想法不一樣。當然我接受大家有不同的觀點,說不定他們對了呢。但我更相信創業就是要做非共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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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那這半年你是怎么讓公司內部對于做非共識這件事達成共識的?
王小川: 最簡單的就是減員。我們只保留既相信AI又擁抱醫療的人。有些是主動的,有些是被動的。所以當組織精簡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剩下的就都是有信仰的、精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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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但是對你來說,也會有感情在里面的吧?
王小川: 一定會有遺憾的。畢竟在組建團隊的時候,無論是投資人還是團隊成員,大家都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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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我心中,如果不能引領,那么重復建設的意義就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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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這中間,有些人選擇創業,有人選擇去基座模型公司或者大廠,我認為這也是成熟管理的體現。如果公司做事情不再堅定,那一定會變得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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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三年時間里,我們要應對行業的變化。今天,百川賬戶有充足的現金流。所以這種情況下,我們不是從財務壓力去做精簡,反而正好相反,我們是出于對理想的執念才做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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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你現在公司進新人,你都會親自面試嗎?
王小川: 這是我新的要求,是從今年4月份開始的。
之前并沒有這樣,所以之前組織膨脹非常快,一個組織很容易把這種人才膨脹誤以為是一種內在力量。
但人才增長,過快和過慢其實都有風險。我現在也會更多地去給團隊傳遞醫療信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的偏見,如果沒有足夠高頻次的溝通、講解、信息傳遞,可能有人會直接忽略掉這種信仰。組織臃腫的同時,這種信仰濃度也會變淡。精簡組織這個過程,也是凝集團隊信仰的過程。
虎嗅: 你面試這些人的時候,怎么去判斷他們是有真的信仰,還是一些表層的東西?
王小川: 首先,他們也不是為了騙你來的吧?
其次,我會去看他們是怎么思考、理解我們此前做的事情的,以及他們會如何復述我們做過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你可以看到他們理解的深淺,而不是聽他們喊口號。
另外,我比較關注他們對自己的憧憬,我會問他們之前的一些經歷、離開的原因、怎么做選擇的,我想了解他們到底想要什么。
虎嗅: 你剛才提到了信息傳遞,你現在和團隊溝通的頻率也在變多嗎?
王小川: 頻次在變多。我們至少希望半年有一次全員的會。我和我核心團隊的leader,每周都有會議,這種頻繁溝通對公司氛圍是重要的。但現在整個公司有一個相同的目標,就是聚焦醫療。
虎嗅: 那你是如何給這些團隊制定目標的?比如你們用一些諸如OKR工具?
王小川: 我覺得CEO應該是定方向的,而不是OKR目標的提出者。具體目標應該是團隊的leader帶著團隊一塊去創造。我授權給了這些核心leader,他們去帶著團隊制定目標。
虎嗅: 授權和保持公司一致性之間,它怎么去耦合的?
王小川: 更像是一個樂隊,在一個公平的環境里,有不同的樂器,每天大家一起完成演奏。
虎嗅: 那你在這個樂隊里扮演什么角色?
王小川: 指揮資源分配的角色。
虎嗅: 對于做醫療這件事,百川內部的優先級排序是怎樣的?
王小川: 我們在同時做三件事情。一件是從技術層面的突破,比如從同時做通用和做醫療,轉向以醫療為重的發展。剩下兩件事是給醫生提供助力,以及讓患者在非院內場景也能夠享受到好的醫療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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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這三件事都是你親自主抓嗎?
王小川: 因為我現在公司人數減少了,所以我的精力都放在醫療里面了,專注度可以足夠高。首先是人數從不到500人減到不到200人;管理層級從3.6級變到2.4級,也減了一級多。這樣公司的資源也更聚焦,都專注在醫療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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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過去兩年百川的擴張速度是很快的,涌現出了很強的管理層,這個得再收回來,剩下我們會分成大概兩個板塊,一個是做模型的板塊,一個是重應用agent的應用板塊。這三個產品是由兩個板塊支撐的。這樣也能更好的平衡靈活性和簡單的追求。
虎嗅: 比如像一些關鍵的節奏,是你來規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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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川: 更多還是要聽從團隊的聲音。我覺得一個良好的節奏,并不是被這樣自上而下“定義”出來的,如果你讓團隊“很飽滿”地去做,他們反而會失去節奏。你需要在團隊里保持足夠精簡以及足夠的清爽,也就是讓團隊在比較放松的情況下,這種節奏會自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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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你提及的這種“清爽”感是如何去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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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川: 首先要有能力有信仰 (在百川語境下,即信仰AI+醫療) ,這樣才能給他們授權。在這樣的基礎上,相互之間有足夠的信任度和安全感,然后才能保持激情。整體上你的組織也不能太臃腫,要讓團隊保持方向上的一致性,扁平和精簡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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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這套體系是和搜狗時代一樣的嗎?還是說百川這兩年其實是逐漸進化的過程?
王小川: 有一樣,也有不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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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不一樣的是組織可以變得更加簡單,比如現在產品經理就可以做POC的工作了。但也有很多不變的地方——早年間堅持做0到1和從1到100的做法就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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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到1的時候,通常人足夠少。小團隊互相之間能夠密切配合,中臺會更管用。在搜狗期間我們其實做對了很多,但反而在今天,當你想要證明的時候就會用力過猛。因此,我覺得要么回到最自在的狀態,要么把以前成功的范式給沿用過來。
我今天在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在做0到1時,你需要小團隊之間密切配合。但今天我們辦公的地方是一個平層大開間,我覺得更科學的是分成一個個小格子,像蜂巢那樣,項目組相關的人可以在一個格子里,這樣更利于密切配合,更適合做0到1。
虎嗅: 你剛才提到想證明自己的時候容易用力過猛,那前兩年,推動你的源動力是證明自己?還是你的理想?
王小川: 我覺得理想和現實都會有。當大語言模型出現后,你真的會很渴望擁抱這個時代。但是2023年前后,你給人講要在AI圈做醫療,投資人不一定信、團隊不一定感興趣,所以你會開始設法讓大家去相信你。但今天,更多人已經很相信AI做醫療這件事了。
所以很多時候,其實是和時代有關系的。比如搜狗可能做晚了兩三年,我們之前做的事情可能做早的兩年。如果你能把握好這個時間點,那么可能會更順一些。
虎嗅: 這個巧妙的時機,到底怎么去踩準呢?
王小川: 說實話有點難,馬后炮去總結總是容易的。
但我覺得,在大方向里,我已經足夠幸運了。這二十多年,我們基本上把互聯網的第一天到最高點都經歷過了,然后現在我們有兩個方向性的做對了,一個是AI,一個是醫療。
2025年以來,美國將近一半的獨角獸都是和醫療健康有關系的。所以我覺得,有時候你只要看對了方向,踩得差不離也可以。別太晚也別太早,早個三五年,你是支撐不住的,太理想主義那就倒在沙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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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那就你個人而言,從過去的搜狗時代到今天,你發生的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王小川: 我覺得有兩個大變化。一個是比以前更溫和了。以前在工作中看到做到不對的地方會比較著急。但現在情緒穩定很多,碰到不理解的那我就多講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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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在安靜的時候做自己本來就喜歡的事,而不是做給外面看的。比如之前說做金融是為了能有收入,更容易上市,更容易在幾家脫穎而出。但現在我們本身資金鏈足夠厚,可以不用再用拔苗助長的方法去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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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從去年到現在,外界對百川有很多噪音,你看到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委屈嗎?
王小川: 我沒覺得委屈。在我看來,我曾經享受過媒體聚光燈給我們帶來的幫助,那同樣也接得住沒滿足大家預期的時候對我們的抨擊。這是階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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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你是從什么時間開始思考說決定百川要去做非共識的事情?
王小川: 其實我們去做共識事情的時候也有非共識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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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是開源。在DeepSeek之前大家都在提閉源,但我們很早就決定開源了。第二是特別強調語言,但當時行業的共識是多模態。但當時我的結論是智能不在多模態里面,這是非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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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從共識入場,才能夠去拿到錢,招到人。但其實這過程中會把自己的品牌耗進去。現在回頭想,覺得應該在面試的時候就讓每個人把想法說出來,讓大家盡快進入到自己的邏輯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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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但創業公司肯定都會要考慮到商業化的問題,你們是怎么平衡開源與商業化之間的邏輯?
王小川: 因為模型進展非常快,我們當時手里有最好的模型,開出來對我們沒有巨大的損失,因為你往后走,模型要快速迭代的,那你不如早點開出去,不然砸在手就啥都不是,貶值速度比電器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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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我覺得在非共識的故事里,最重要的不是開源,而是我們對語言和多模態之間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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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在今天,你對大模型的商業模式有一些新的思考和規劃嗎?
王小川: 我覺得第一天我們就想得很清楚,我們要走to C的道路,而不是給to b提供API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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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百川在成立之初就提出要“造醫生”,到今天發布M2,對你而言,終極目標是更想做一個主權的醫療大模型,還是做一個普世的AI醫療產品?
王小川: 發模型主要向技術圈致敬,讓大家理解技術透明度。模型本身不是給醫生用,也不是給患者用的。后面還要有一個產品形態。
但造醫生也不是終極目標,它只是路徑的一半。因為造醫生的過程能夠在患者陪伴過程中收集全生命周期的數據,有了數據之后才能構建生命模型。所以終極目標是構建生命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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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百川成立以來,有沒有哪個瞬間讓你特別有獲得感?覺得創業這個事值了。
王小川: 從外界來看用我們的東西還需要些時間。
就像當年做輸入法的時候,我記得有次在小賣部老板收銀就用了我們的輸入法,當時是巨大的開心。
百川內部也有一個C端產品即將發布。這個內測版本會給我們很多負責人的親戚家人用,解決他們的真實問題。家里會覺得你在百川做事兒特別有意義。
虎嗅: 前兩天GPT-5發布的時候也強調了在醫療領域的應用,GPT-5的表現是高于你預期的還是低于預期?
王小川: 這次離大家預期都會差一些,并沒有超出期待。明顯感覺到醫療是他們在中間當成重要場景來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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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階段其實已經有能夠檢測出罕見病的AI醫療模型了。但我依然認為對于C端而言,中國可能比美國更有爆發力。相比之下,美國醫生用的更多,更適合toB,而中國則是在C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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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 像這樣的醫療大模型,或者一個AI醫療產品,它真的走進醫院,會有什么挑戰?
王小川: 太多了。就是無論從使用技術、支付方的問題,醫生機制、接受度等等問題。我認為今天做醫療,核心是從院外開始切入,而不是從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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