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讀得最多的一本書,叫做美日海空大戰,這本書非常有意思,作者很有意思,書寫得也很有意思。
我對日本二戰中的歷史有著獨特的興趣,這主要來源于小時候聽長輩們談起抗日戰爭時候,親歷戰爭的人談論戰爭和書本上看起來很不同。用一個簡單的比喻,就像你判斷下個月市場的走勢,和復盤上個月市場走勢的區別。復盤的時候你可以總結出很多東西,但身處其中是另一個故事。
在日本的這些故事中,有兩個是最令我深思的,第一個故事是日本陸軍在波茨坦公告之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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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7月26號,中美英發布公告,督促日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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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6日,廣島原子彈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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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9日,蘇聯對關東軍開始全面進攻。
在那之前,其實日本已經在準備結束這場根本打不贏的戰爭,裕仁在4月就選擇了鈴木貫太郎作為新的內閣總理大臣,嘗試結束這場戰爭,鈴木貫太郎是曾經的海軍大將,裕仁的侍從武官長,在二二六事件中大難不死。這里必須稍微解釋一下,日本海軍在1945年已經沒有了任何戰斗意志和戰斗的資本,他們有將軍沒有艦隊。
而日本陸軍對于結束戰爭根本沒有興趣,這里面有很多原因,一方面陸軍雖然在1945年打不贏中國美國和蘇聯的陸軍,但欺負海軍沒有問題。海軍的投降會讓陸軍和海軍同時變成戰犯。一方面日本海軍和陸軍的矛盾遠超簡單的軍種之爭,某種意義上甚至是階級矛盾。
所以選擇一個海軍,侍從武官長,被二二六深深傷害的人組閣,用意是鮮明的,裕仁已經完全不信任日本陸軍的說法,但他知道日本陸軍做過一次二二六,就可以做第二次。
所以鈴木在組閣的時候,最頭疼的人選就是陸軍大臣,這個人必須對裕仁忠誠,還要在中底層士官中有足夠的威信,能夠壓服他們不搞第二次二二六。鈴木貫太郎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說做出了一個極其優秀的選擇,他選擇了自己擔任裕仁侍從時候的同事,阿南惟幾。阿南惟幾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他出身談不上特別好,但也談不上差,他成績不算特別好,但也不算差。他支持當時日本的本土玉碎計劃,但鈴木知道阿南惟幾對裕仁的忠誠。
在鈴木貫太郎拜訪日本陸軍高層的時候,差不多是1945年4月,大和號裝著豆油進行了最后一次出擊然后以一種丑陋的方法沉沒。當時日本陸軍已經基本上確定了,不管戰爭最后結果如何,作為日本陸軍最大敵人之一的海軍已經失去了一切。所以在鈴木這位前海軍大將拜訪的時候,杉山元提出的條件是,繼續本土玉碎計劃,統一海軍和陸軍,陸軍擁有一切的權力。
這個條件其實等于是不想談,但鈴木貫太郎聽完之后直接同意,杉山元當時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而且鈴木選擇的陸軍大臣是阿南惟幾,當時被認為是支持本土作戰的人士。
所以在1945年4月到8月的四個月里,阿南惟幾一直都很強硬,和當時海軍大臣米內光政一直吵架。但之前說過,阿南惟幾是一個很復雜的人,他和很多日本陸軍一樣出身卑微,但后面娶了一個中將的女兒,加入了裕仁的侍從,他支持本土作戰但廣泛聽取各方的意見,他和中下層軍官關系不錯,但又和東條英機有矛盾。所以雖然他和米內光政一直吵架,但在1945年夏天米內光政想辭職的時候,他又親自寫信挽留。
簡單來說,日本海軍已經失去了一切,而且他們戰前往往出身更好,有太多可以失去的,所以只想投降,日本陸軍還有一些家底,而且戰前往往出身更差,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所以只想勝利或者死亡。
阿南惟幾同樣渴望勝利或者死亡,但他對裕仁的忠誠,讓他愿意妥協。
這個故事的高潮,是即便在廣島原子彈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戰爭已經打不贏了,日本陸軍還想著,進行一次本土決戰可以獲得更好的談判條件。這其實在我看來,其實是一個合理的思路,日本陸軍很多人都知道戰前那種殘酷的生活,生不如死。打一仗即便只有微弱的希望,也好過戰敗再去過之前的生活。而日本海軍的人,確實就想法截然不同。
這點從1945年8月9日會議上,阿南惟幾的發言可以一窺究竟:
本土決戦は必ずしも敗れたというわけではなく、仮に敗れて1億玉砕しても、世界の歴史に日本民族の名をとどめることができるならそれで本懐ではないか (本土決戰并不一定輸了,即使輸了,一億玉碎,如果能夠在世界歷史上留下日本民族的名字,那豈不是我們的目標) 。
這句話絕對是當時日本陸軍很多中下層軍官的思路。所以當時所有嘗試政變的中下層軍官,都團結在阿南惟幾身邊。
在裕仁最后決定投降之后,日本陸軍的中下級軍官準備叛亂,偽造了阿南惟幾的宣言,蓋上了他的印章,阿南惟幾一方面表達了對這些士兵的理解,但另一方面如鈴木貫太郎猜想的那樣,阿南惟幾對裕仁的忠誠凌駕了一切。
1945年8月13日,當裕仁召見阿南惟幾,要求他嚴懲這些人,但阿南惟幾為這些下級軍官辯護,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阿南惟幾可能要進行一場二二六,東條英機也在深夜到訪。
而第二天,1945年8月14日,當阿南惟幾從御前會議中回到陸軍省,他180度改變了自己的態度,事后去看,這點并非沒有跡象,在之前幾天,阿南惟幾就開始做準備執行裕仁的投降思路。但在那天,他有三個群體要說服,一個是他身邊的親信,一個是政變的中下層軍官,第三個是全體陸軍。
他身邊的人要求他辭職讓鈴木內閣失效,中下層軍官之前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而領導者突然放棄讓這些人沒有后備計劃,面對全體陸軍,他以遵守詔令為核心思想發布了公告。并且由于他之前幾乎是所有中下層軍官的眾望所歸,他知道這些人的計劃,自然也知道如何抓住頭頭腦腦。實話說日本底層士兵也沒有太多戰斗的意愿,日本陸軍下層軍官,尤其是戰前是貧苦農戶子弟的軍官,最有斗爭意愿。被控之后事情就結束了。
1945年8月15日,阿南惟幾在家中自殺。
如果事后去看這段歷史,大部分想不到日本陸軍在被炸了兩顆原子彈之后還想裹挾全國繼續玉碎,但這個事情有自己的合理性。更大部分人,甚至身處其中的人,都想不到阿南惟幾會用這么一個方法去解決問題。
所以一個很長的趨勢,即便是你知道它已經要結束,它結束的過程也往往充滿變化,而一個經歷很深沉的人,往往很難看透。所以 不要低估了歷史的復雜性,它并不是線性變化的。
阿南惟幾的故事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他遵守裕仁的戰略做好了之后,所有他的表現都是他完成這個目標的策略。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而日本海軍整個太平洋戰爭,如果要用一句話總結他們的失敗,就是戰略和策略從一開始就沒有匹配過。當然這個問題要復雜一點,所以有幾個部分我想說:
1. 日本的戰前戰略符合當時的合理假設,但開戰后一切都變了,而日本海軍完全沒有改變自己的戰略。
2. 在整個戰爭中,他們的戰略要求他們做出激進的做法,而他們的出身,他們的懦弱讓日本海軍大量執行保守的策略。
最后事情自然無法挽回。
其實更深層一點,這個矛盾其實根指日本海陸軍區分。日本海軍軍官更多來自富裕的城市中產階級或者貴族家庭,很多都具有西方留學經驗。日本陸軍軍官更多來自中下層階級,對資本主義有所敵視。
但日本海軍所需的資源,橡膠石油,來自英國和美國殖民地,日本陸軍需要的資源更多在亞洲大陸。
所以導致更親西方的海軍,被迫要支持對英美的戰爭,更反對西方的陸軍,被迫要支持對蘇聯的戰爭。
我小時候讀歷史讀到“上下同所欲者勝”的時候,并沒有這種厚重感,但如果你從上面這個角度思考,你會發現日本陸軍和日本海軍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確的戰略目標。
從日本海軍戰前的策略制定中,他們有幾個出發點:
1. 美國在1930-1941年出臺大量中立法案,限制美國對歐洲和日本的戰爭卷入程度,而且在他們之前的擴張戰爭中,亞洲并不是西方列強的重點,無論是日俄海戰,還是侵華戰爭,他們感受到的一方面是以小博大,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對手在一次決戰中失敗后,往往都會放棄亞洲的利益。
2. 艦隊決戰論,例如日德蘭海戰之后德國海軍從此失去戰略能力,日本并不是完全對美國的工業能力一無所知,但他們不認為美國會為了亞洲進行總動員。
3. 英國和美國在1930年代,進行了嚴重的貿易戰,英國在1932年進行了帝國特惠制孤立美國。美國明確反對英國殖民主義,英國對蘇聯懷疑,而美國大力支持蘇聯。
所以戰前美國GDP幾乎是日本的十倍,日本海軍依然覺得可以通過一次艦隊決戰來迫使美國承認日本在亞洲的地位,并且打破戰略資源的禁運。我相信珍珠港-中途島的戰略設計,也參考了日德蘭海戰德國人的思路,先用一個誘餌艦隊,再進行決戰。
這就是工業產能差距對策略的制約,日德蘭海戰之前,英國造艦能力是德國的2-3倍,導致德國必須抓住很少有的機會,制訂精巧的計劃,進行所謂的決戰。而英國只需要保持戰略慎重,增加自己的艦隊規模,就可以倒逼德國進行冒險。日本一樣如此。
但無論如何,在珍珠港之后第二天,日本的所有戰略都落空了,它面對一個準備全面動員的工業國。
這意味著日本本來想三個月搞定的事情,變成了一個三年都不一定搞得定的事情,日本必須進行實打實的太平洋戰爭。
事后去看,從那時候開始,日本就已經必須做出更激進的策略。不然這場戰爭他們根本無法獲勝。但在整個太平洋海戰里面,日本海軍給人的感覺就是慢慢死去,他們想的都是速勝,一旦沒有速勝,每天想的就是戰略劣勢,必須討巧,而又只想討巧,不想拼命。
在中途島,其實撤退已經意味著輸了一半,但山本沒有決戰的決心,在瓜島,阿部弘毅在第一輪遭遇戰中,直接炮擊干掉了斯科特少將和卡拉漢少將,瓜島門戶洞開,而阿部弘毅不想冒險去炮擊亨德森機場,導致所有的犧牲沒有意義。在菲律賓灣,栗田健男在小澤艦隊自我犧牲后,擔心空襲不愿意去沖進萊特灣。
在微觀上看,這些決策都有自己的策略判斷依據,在中途島想的可能是不能冒險,在瓜島擔心的是美國艦隊依然有抵抗能力 (但實際上當時只剩下兩艘失去艦隊指揮官的軍艦) ,在萊特灣認為會遭遇空襲。但和戰略都是背道而馳的。
日本的工業和造艦能力,讓他們在海戰中必須冒險以小博大,事實上他們制訂的也都是這樣的策略,但執行起來,一層層指揮官都有所保留。戰略半徑越來越小,情況越來越危急,但一直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一個工業產量落后的國家進行大級別的戰略決戰,本來就是劣勢,好不容易制定了以小博大的策略,還獲得了一些成功的機會,但最后都無法執行,就失去了一切機會。其實中途島和瓜島如果獲勝,后面的世界是會有變數的。
但就像之前說,那本書讀完之后我的感覺就是,日本海軍一直有一種深層的矛盾,他們內心深處根本不相信可以打贏美國,他們深深知道工業產能的差距,但他們需要的資源讓他們只能進行這場戰爭。
最后只能進行可笑的以小博大,混合豆油,工業酒精和木炭油的大和號都沒有帶回航的燃料。
這兩個故事我都很喜歡,我們的世界并不是線性變化的,正如艾森豪威爾說的,所有的計劃都沒價值,但做計劃的過程很有價值。不能指望自己能預測未來,或者妙算一切,因為不確定性始終存在。但在做計劃的時候,或者說做事的時候,保證自己的戰略和策略目的一致是非常重要的。
這就像你做投資的時候,如果你的目標是一年賺4%的美元名義回報率,那你做任何高風險的事情都是沒價值的,如果你的目標是一年賺100倍,那么你做任何高風險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無非你在目標賺4%的時候不要眼紅別人賺了40%,你想賺100倍在運氣不好虧完的時候也不要后悔。
這個世界永遠都是一無所有的人希望以小博大,擁有一切的人希望保守和平,這沒有對錯只有不同。就像面對這個世界,你的目標到底是活到2050年,還是用混亂做階梯都沒有錯。只要自己想清楚就好。
我的感覺是,這個世界大部分人,其實都沒仔細想過自己的戰略目標到底是什么。很多人的假設就是世界會按照自己設想的方法運行,然后自己什么不用做就可以。但很多時候并非如此,眾生畏果,菩薩畏因,你的發心決定了你的命運,當然,也決定了你的策略。
從1914年到1945年,這30年的世界幾乎沒有人可以預料,美國和英國從朋友到敵人再到朋友再到敵人,日本從崛起到衰落,中國從積弱到復興,蘇聯和德國也有朋友到敵人到朋友再到敵人的故事。我相信未來的世界也沒有人可以預料。
但從過去的經驗來看, 在一個非線性的世界里面,保持戰略目標和策略方法統一,同時能靈活調整戰略目標并且始終保持策略方法統一的國家,才有機會活到最后。 國家如此,個人何嘗不是如此。